Ornette Sinclair

过去之事从未消逝,它甚至并没有真的过去。

【3549】白日且近

Relationship:SCP-035/SCP-049


Summary:一个关于049生前的故事。


Notes:被销号了,换个号补一些自己比较满意的旧文(2018/6/23),可能有人已经看过这篇了



—————

1

他注意那个男人很久了。


这里不是什么知名医院,不是圣母院旁“上帝的酒家”(注1),只是他自己开的一家小诊所,占地勉强有几百分之一邦尼尔。没有先进的医疗设备。托路易十一的福,国家资金用于资助瑞士和洛林也没有轮得到医学事业。而这场瘟疫来势汹汹,从佛罗伦萨横贯地中海直达法国北部,几乎没有给人留下喘息的时间,就已经抹杀了近七千万人口。所以他这诊所虽然破旧又矮小,终归每日还是有成把畏惧死亡的患者如涨潮般从门口涌入。


这个人很特殊,倒不是说他比起那些素衣黎甿看起来更像是穿着考究的宫廷贵族或是上流绅士,毕竟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大多已早早逃到了乡野间躲避躲避这场始料未及的灾祸。而是他自从踏进诊所的门起,就一直戴着那副乳白色陶瓷面具。049曾在历史文献上见过古希腊时的喜剧面具,夸张的面部表情夹杂着嘲弄世人的讽刺感,跟它有异曲同工之妙。


“先生。”049撑着他的木手杖来到那个男人面前。对方身材高大,穿着张扬到过分,胸前坠着流苏。“您是患者?需要我的帮助吗?”049微微鞠了一躬,抬眸观察对方的反应。他不是很擅长应付这些看起来很难缠的人。


“患者?”对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倒像是敦刻尔克那一带的。“是,当然。我们所有人都是。”说罢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自己说了一个极有趣的笑话并且每次听到都会为自己的幽默感所震惊似的。“我的疾病可能是脂肪堆积,或是头痛脑热什么的,当然也可能有厌世情绪,凡此种种。您能治疗吗?”


“先生,停止您的玩笑。”049微微蹙了一下眉。现在他基本可以肯定对方差不多是个纨绔子弟,游手好闲的官僚,只是不知道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在这么一个人人自危的时候想的不是如何保命而是来这么一个破诊所消磨时间,美其名曰感受生活。“如果不需要治疗请赶紧离开。我这也是为您考虑,瘟疫的感染率极高,您在这里多待一秒都面临着极大的风险。”


“没关系,我不在意那个。”男人上前一步,049下意识地用手杖把他挡在一英尺远的地方。“我想说的是……”他的声音被一旁人的咳嗽声盖了过去。


“什么,先生?”


“您是否愿意赏光,这周日一起去做礼拜?”

 

 

2

巴黎圣母院的建筑风格属于早期哥特式,正立面向西,平面是拉丁十字,十字交点以东是祭坛。回廊三面围绕着祭坛,廊外即是祈祷室。高耸的穹顶悬挂着富丽堂皇的吊灯,玫瑰花窗镶嵌着色彩缤纷的教堂玻璃,柱券结构全部裸露,峻峭清冷。下中层之间的横带上摆着威严而庄重的国王像。几百年后那位温润美丽的吉普赛女郎(注2)凭借她惊人的魅力打动了无数人,而现在他们跪在耶稣受难像之前,无心欣赏这美丽景致。


近来教堂可谓无比繁忙,一来每日前来祈祷的人有增无减,二来瘟疫极高的死亡率造成了惊人的葬礼仪式需求量。“愿主保佑这些受难的人。”049在胸前画着十字。


“你相信上帝可以拯救他们?”035转过头来,他仍然戴着几天前那具面具,“或者比起做一个医生你更希望自己是一名神职人员?”他压低了声音,因为一旁还有其他忠实的教徒,而这个时候表示对上帝的怀疑是很失礼的。


“是。”049点头,然后又摇头。“我是说,我相信主可以拯救他们。”


“ ‘你们得救是本乎恩,也因着信,这并不是出于自己,乃是神所赐的……’?(注3)信仰得救,你相信这种说法?”035用手指敲着雕花栏杆,他的身后即是施洗的地方,酒红色的窗帘在刻画着宗教故事的玻璃前静止不动。


“你似乎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049反问。


“我可没这么说过。”035吃吃低笑。


“我怕你们把我这个伪信徒赶出去。”他紧随其后补充道。

 

 

3

“看啊,医生。这里几乎没有人了!”


049抬起头来,他正想方设法对付一个病人身上的疖子。它们很顽固,而且遍布全身,看起来严重到了可怕的地步。049环顾四周想找到声音的源头,可这并不容易。因为与那句话恰恰相反,这里挤满了人。这已经不是最开始那批了。最先的那批有半数已经去了那个没有苦痛的世界,其余半数也是行将就木。


从这里到窗户有一段距离,049不得不挥动着手杖,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还得时刻提防着蜷缩在地上的、衣衫褴褛的人。窗户旁坐着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正透过浑浊的眼睛无助地打量着他,049避开了那道目光。他拉开了绣有大丽花的窗帘,正午的阳光刺得他近乎目盲。


与诊所与教堂有着天壤之别,街道上当真近乎没有人,只有几个幽灵般的乞丐在游荡。他们佝偻着背,漫无目的地路过曾经的水果摊、肉铺、铁匠铺、卖金银器的……现在它们无一例外地关着门。金色的阳光笼罩着地面给这一幕盖上一层不真实的暖意。事实上现在仍是十一月白昼惊人的短,初春的脚步尚未踏响,河水尚未凌汛。


“医生,救救我。”


一截枯木般的手放在了他覆盖着皮革长袖的手腕上,049一个激灵,险些踉跄着摔倒在地。他慌忙抽回了手,那人的手几乎没有重量,皮肤粗糙得像是在盐酸里泡过。直到这时049才认真观察了这位妇人。她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得似雅鲁藏布峡谷,肌肉萎缩得不成人形。


“救救我。”她重复了一遍,这次她没有试着攥住049的袖子,而是小心翼翼地、低声地嗫嚅着,仿佛害怕触怒这位有可能救她于水火之中的神明。


而这位神明只是摇了摇头,拉上床帘,让一切重归于黑暗中。

 

 

4

049又一次见到035是在将近半个月后。


此时正临近圣诞,瘟疫的扩散并没有得到抑制,反而朝着越来越坏的方向稳步前行。不久前巴黎下了一场雪,得益于严冬的低温与微弱的阳光,积雪现在仍未消融。往昔繁忙的街道全然不见马车的踪影,雪地上只有零星几个脚印。从这里可以听到教堂的钟声,无比肃穆。在钟声响起第四下后,049看见街道的那头出现了一个人影。


确切地说并不是他认出了035,因为035的改变很大……不,这已经不是“很大”的程度了。对方俨然是换了一个人的样子,虽然身材仍是一样的高挑,头发也还是浅褐色,却不似先前那样健壮,打扮也收敛了很多。


而那副奇异的面具依然戴在他的脸上。


049斟酌再三究竟要不要去打声招呼,毕竟认错人是件很尴尬的事情。倒是035首先在街道上认出了他。“好久不见啊,医生!”他看起来一如既往地健谈,身体也一如既往地硬朗,仿佛他是活在这个时代之外,一点没受瘟疫的影响。


“您好,先生。您今天看上去……很不一样。”


“啊,这个。”035讪讪然耸肩。“有机会我再解释给您听。”


“不必了。”049理了理衣襟清咳两声。“我正准备去诊所,有兴趣陪同一程?”


“我的荣幸。”

 

 

5

“近来我常在想,我所做的是否是对的。我是否正在一条没有出口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早已踏入万丈深渊。但思想里的另一个我却不许我怀疑自己。我究竟是因为没有退路而执着,还是因为执着而没有退路?”


“想听真心话吗?”035在路旁的枯草上蹭了蹭鞋底的雪,站住不动了。


“愿闻其详。”


“不,等会儿你就不乐意听了……无意侮辱你的职业,但你现在的做法并不是明智之举。要我说,你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放着那些人不管,或者干脆找个地方避一避。法国肯定是不能待了,意大利沦陷得最早……你现在北上说不定还有机会,我知道一个地方……”


“那我也得出得去呀。”049打断了对方的话,笑得直不起腰来。“况且你知道的,我的职业是医生,我没法放着我的病人不管。我的良心与信仰都不允许我这样做。”


“我当然知道这点,我也知道你肯定是不会听的,否则我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就说出来。”035回到雪地上,积雪在他的靴子地下沙沙作响。


“而你自己也知道,你根本救不了他们。”


049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阵沉默笼罩在二人周围,寒冬的风肆虐着席卷而来,吹得049的长袍向后飘起。


像是白昼里的黑鸟,既找不到容身之所,亦不能停歇。他知道它一旦停下,就会跌落、粉身碎骨、万箭攒心。


“风停了,走吧。”不知谁说。此后一路无话。

 

 

6

049这场病来得迅猛,失眠、过度劳累、发烧加上肺炎,从有了轻微症状到几乎连路都走不了只有短短几天。035在街心公园的公共喷泉旁找到他时,他正蜷缩在一棵高大的橡树下,看起来与那些时日无多的人别无二致。


“都说医生救不了自己,我现在算是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


他看到035来了,倒也不意外,反倒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


他说完这句话又是一阵咳嗽,陆续发出窒息般的气音。此时正值圣诞期间,一息尚存的家庭都在家中庆祝,祈求平安。但在公园里既听不到圣诞的欢歌,也看不到人们的笑眼。

035搂起049,让他把肩膀靠在树上,防止他被自己的唾液呛到。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几百年来他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以至于到近乎麻木的地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冷眼旁观一个正直的生命死去,看他体温逐渐冷下去,冷得像十二月的巴黎。


“你家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去。这边太冷了,不利于你病情的恢复。”他俯下身子,搂住049,把嘴唇凑到对方耳边,唯恐他听不清楚,刻意放慢了语速。


“不用,我只是想在这儿睡会儿而已。你说得……咳咳……就像我现在要死了似的。”049尝试推开035,无果。也就任由他这么抱着了。


“不用替我担心。对有信仰的人,死是永生之门。(注4)”


“好的,医……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医生。我希望知道你的名字。”


“不必了,”他再一次拒绝了035,轻柔地闭上了眼,好似一片羽毛落在了水面上。


“叫我医生就好,我喜欢这个称呼。”

 

 

尾声

医生的葬礼正在一月末,来的人不算多。一来他平生并没有过多的朋友,二来他的病人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可还是有为数不多的,声称是他治好的人来到教堂,送这位坚守到最后的灵魂一程。


035也参加了这场葬礼。今天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是阴天,路面上的积雪却已开始消融,枯死的草木也开始抽出新芽。他仍坐在上次的位置,身旁的座位专门空了出来。他的身前是那具耶稣受难像,身后的玻璃窗沉默着。


“凡一切相信主,接受主,照主真道而行的人,他的灵魂必蒙主救赎,在天家得享安息……”


正在念葬礼辞的神父忽然停住了,一旁的窃窃私语声也霎时消失。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窗前,一个男人离开座位跪在地上,用惊人的声音大声呼号着:


“看啊,万能的先知,这里空无一人!”


在他的身后,阳光第一次透过窗户照了进来,透过酒红色窗帘的光照在地面上残留的施洗的水上,那水面看上去像是鲜血。而透过玻璃的阳光照在耶稣受难像上,将天主悲悯的面容展示给世人。


不要悲伤,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因为过了今天,白昼将会越来越长。

 

 


END

 

 

注1:Hôtel-Dieu,法国医院的鼻祖,位于巴黎圣母院旁

注2:即爱斯梅拉达

注3:出自保罗《以弗所书》

注4:出自米尔顿《失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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